夏漓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父子】大白兔奶糖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

  

不表达的爱意不是爱意。

  

(一)

  

“我领养他。”夏子奕闷出一句。

  

一石惊起千层浪。

  

“你比他大几岁啊?十七八岁?这年纪当爹你能给人家当好?”这是他师父。

  

“那孩子小小没娘,现在爹又……看着也倔,指定是个不好管的。你怎么弄?”这是所长。

  

“你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以后不结婚不生孩子啦?哪个姑娘还嫁给你呦!”这是指导员韦娟。

  

夏子奕没说什么,抬头看了眼天色。“今儿晚上估计要下雨。接着让他在咱这呆着?”

  

“不然怎么办?”韦娟没好气道,“他家本地没有亲戚,外地的一听他爸犯了事都不管的。好可怜一小孩,谁给端饭去?”

  

“我去。”夏子奕说,“他爱吃肉。”

  

二十七岁的青年理着一头板寸,背影又高又瘦又倔。师父在背后指着他,“你真是!”

  

他端着有点掉漆的搪瓷饭盆,打了馒头和两个菜。想了想今儿天冷,又打了碗稀稀的米汤。

  

那小孩坐在走道里,不知道哪个好心的小女警给搬了个马扎。夏子奕走过去,喊他:“去食堂吃口饭去。”

  

“我爸爸不会杀人的。”小男孩的眼睛有些发直,可能因为困,更可能因为这句话说出去太多次,得不到回应也太多次。

  

夏子奕没那跟他磨的好脾气,塞给他一颗大白兔奶糖。“跟我去食堂,不来就别吃了。”

  

他跟上去,低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夏子奕瞥他两眼,看不清他的长相。这孩子在所里搁了几天,除了喊“我爸爸不会杀人的”,其他时候都低着个头。

  

“你把头抬起来。”夏子奕用胳膊肘顶顶他。“挺胸抬头,有点儿男孩子样!”

  

男孩仍然没反应,脏兮兮的手指绞着衣服边角。夏子奕烦躁地从鼻子里出了口气,懒得再看他,说:“以后我成了你的新爸,你再这样我是要踹的。”

  

他在男孩脸上看到了不寻常的表情。男孩霍然抬头,一双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我没有什么新爸!我只要我爸爸!他不会杀人的!他是个好人!”

  

整个食堂里的人都抬起头往这边觑。夏子奕摆了摆手,“吃你们的饭!关你们屁事。”

  

他摁着男孩坐下,把东西往他脸跟前一怼。“先吃饭。”

  

过了会儿,又说:“我相信你爸不会杀人。”

  

男孩盯着他。“那你把他放了。”

  

“这我做不了主。”夏子奕苦笑,“这案子是市里的刑警队负责的。”

  

他们聊了很久。男孩攥着盛粥的瓷碗,手指被豁口划破,一声没吭。

  

夏子奕保证:“我陪你一起还你爸清白。”

  

“我信你。”男孩吞了口米汤,低着头说。

  

(二)

  

“风子,林老师不会杀人的。我们都觉得。”

  

林风看向身边的人。小胖子挥着肉嘟嘟的拳头坚定地看着他,说:“林老师是好人!他教过的学生都这么觉得!”

  

“谢谢。”林风的嗓子又干又哑。班主任李婷拿着书进门上课,路过他的时候,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小风别太担心。林老师是好人,警察不会冤枉他的。一会儿打点水喝啊。”

  

小胖坐正了身子。

  

李婷用厚厚的语文书敲了敲桌子。“大家安静。这段时间我听到班里有一些传言,说你们的数学老师林宏图杀了人要被枪毙。”

  

她推了下眼镜。“警察那里都还没有定论的事情,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随便瞎说?林老师平时对你们有多好,他有多善良,相信大家有目共睹。现在林老师林风同学经历这样的事情,大家应该支持他们,而不是在这里胡说无凭无据的事情。”

  

林风嘴唇翕动。但在夏天半天没喝水的嘴唇已经黏在一起,他挣不脱嘴唇上浅浅的桎梏。李婷看向他,他沉默着站起身,对着她鞠了一躬。

  

放学之后,林风照例去了派出所。他在夏子奕的桌子一角做作业,陪着他的只有一盏昏黄的灯。

  

他想问问夏子奕,爸爸清白了吗,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很想爸爸。

  

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想什么呢,专心写作业!”

  

“夏警官,”林风转过身看着夏子奕的眼睛,“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

  

夏子奕的眼睛有点儿红。他大力揉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应该快了吧。”

  

跟他一起进来的年轻警察张了张嘴,被他一眼瞪过去,就没说话了。

  

“改天带你去看看他哈。”夏子奕揉了揉男孩软软的头发,“好好写作业。今儿跟我回宿舍去,我给你吃糖。你最喜欢的大白兔。”

  

林风觉得他不太开心。不知道为什么,他笑得那么开心,但林风就觉得他不开心。

  

他没有问。他举起本子,指了指上面一道数学题。“鸡兔同笼,有20个头,54只脚,鸡、兔各有多少只?”

  

夏子奕“嚯”了一声,“你们现在学这么难的题?我咋记得我六年级还是初一才学的这?”

  

林风说:“我觉得好玩。这是爸爸的书上的题。”

  

夏子奕笑笑,给他讲题。

  

(三)

  

夏子奕在林宏图死刑执行之前带林风见了他一面。他唾弃自己的软弱,至今没敢告诉男孩最终的查证和判决的结果。

  

两个月。从接到报案到死刑判决书下来,中间只隔了两个月。

  

说句实话,这点时间真的干什么都不够。

  

夏子奕不信那个温吞和蔼、连鸡都不敢杀、为死去的妻子每周扫墓的数学老师能干出先奸后杀这种事。

  

但当时的现场,只有林宏图和那名被害人扼颈而死的尸体。地上满是他的脚印,被发现时他也正在触摸那具女尸的脖子。

  

林宏图说他想试着用听说过的心肺复苏救那个姑娘。后来刑警队的人声色俱厉地驳斥,说心肺复苏不用摸脖子。

  

林宏图面如死灰——他根本不知道啊!

  

夏子奕看着眼前瘦得形如骷髅的人,一时间说不出来半句话。

  

林宏图木讷地看着男孩。“小风啊。”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大家都说你是个好人,你不会的!”林风眨着大眼睛问,“夏警官给了我糖,爸爸尝尝!”

  

他的手掌里躺着两颗大白兔奶糖。糖纸已经被汗水渍得皱了起来,有点脏,但包装仍然完整,看得出他的珍惜。

  

男人的脊背弯折下去,不复讲台上的意气风发。“爸爸不吃。是爸爸的错……那个姐姐长得很漂亮……她一直挣扎,我很生气……是爸爸的错……”

  

林风愣住了。

  

夏子奕抹了把脸。他似乎听见孩子的世界崩塌的声音。

  

他也是警察,虽然只是个县派出所的小警察,但他多少知道点儿没人管的地方警察能用上的手段。林老师一个柔弱文人,没有家仇国恨加身,他从哪里挨住那些刑讯逼供呢。

  

他不是没跑过、问过、争过。师父和所长点着他的脑门说他轴,也陪他一起去。所里管刑侦的前辈去了现场。方圆几里,不剩下半点儿最初的痕迹了。

  

警队需要破案率,需要立功,需要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还有上头破案速度的死命令。他们这些人呐,管不到,也投诉无门。

  

夏子奕年轻,刚当警察的那点热血,被这件腌臜事情浇了个通透。他没告诉小孩,他前面刚跑到市刑警队大吵大闹,砸了东西,现在还背着处分。

  

那边小孩哭喊着说他不信。林老师吞咽着口水,低垂眼睛避开强光,袖口滑落,隐约露出些许骇人的殷红。

  

夏子奕只感觉整个脑袋都快要炸开。

  

“夏警官。”林老师忽然叫他。他几步紧走过去,听见林老师说:“我认罪,我伏法。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小风,行不行?”

  

夏子奕的喉咙好像被扼住了。他掐着手心,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好,好。林老师,林老师我收养他。我会对他好的,林老师。”

  

时间差不多了。夏子奕想牵已经哭得喘不上气开始缺氧的林风,被狠狠打开了手。“你滚!你不是说你相信爸爸没有杀人吗?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相信?爸爸不会的!爸爸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为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夏子奕狠下心一把抱起他,任由他对自己又踢又打又咬。

  

这是他该受的。他麻木地想。是他没用。

  

“回去吧。回去我给你吃糖。”

  

(四)

  

林风十一岁那年,夏子奕工作调动,林风跟他去了市里上学。

  

走的那天李婷和小胖,还有好多人都来送他。他和李婷浅浅地拥抱一下。女老师双眼通红,挺着脊背,“林老师一定是无辜的。你在市里面好好学,考个好大学,回来看我。”

  

林风重重地点头,抿着嘴唇,昂首挺胸。

  

夏子奕牵他的手。他抓住书包袋子,“谢谢夏警官,我可以自己走。”

  

他们沉默地登上大巴车,朝身后的人挥手。

  

“给。”夏子奕丢给林风一包橘子。林风接过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道了声谢。

  

前座有个小女孩闻到橘子味,转过身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笑了笑,递给她一颗剥开的黄澄澄的小橘子。

  

小女孩伸在半空的手被她妈妈扯了回去。“妈妈告诉过你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然后压低了声音:“他是杀人犯的孩子!”

  

林风怔住了。他眼睁睁看着小女孩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了,毫不掩饰惊恐地大声说:“我不吃大坏蛋的东西!”

  

胸口一阵发堵。林风尽量无视周围人探究的目光,狠狠地把橘子拍进嘴里。酸涩的汁水混着被咬碎的橘子籽在口腔里流淌,因为闷热和摇晃而起的晕眩恶心消退不少,一种更加难受的感觉却顶在喉咙口。

  

夏子奕默默看着林风。过了好一会儿,他拍拍林风的小肩膀。“别当回事。”

  

林风僵着身子,低着头抠手。“我知道。”

  

似乎觉得不够,他又补上一句:“我要当回事已经活不下去了。”

  

夏子奕用舌头顶了顶口腔内壁,嘴里发苦,没话找话地说:“进市里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学校,要去面试,别紧张。”

  

林风没抬头,目光落在裤子上针脚粗糙凌乱的破损处。“不紧张。”

  

“你饿不饿?吃颗糖。”夏子奕从口袋里摸出颗大白兔。林风双手接过,“谢谢您。”

  

他剥开糖纸,仔细地熨平了,规规整整地折了两折,放进口袋。糖被他很小心地放进嘴里,舌头带着糖在整个口腔中滚动,让香甜的味道充分散开。

  

夏子奕看得有些心酸。他不擅长表达这种娘们唧唧的情感,撇过眼暗暗算着,小孩的牙差不多换完了,能多给买点糖了,不至于每次吃都这幅没出息的样子。

  

“到了新学校好好学。名次不能差,名次要是差了,别怪我揍你!”

  

“嗯。”

  

(五)

  

夏子奕上次因为林风打架被叫家长的时候远没有这次生气。

  

“为什么不还手?”他质问床上乖顺的少年。

  

少年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他。

  

他追问道:“我教你的都喂狗去了是不是?”

  

少年仍旧不舍得掀开眼皮看他。和叛逆期少年拉扯久了的夏警官以为这是他无声的抗议,殊不知这只是因为他疼得太厉害了。

  

“爱咋咋地吧你。”夏子奕把手里的盒饭往桌子上一撇,转身就走。

  

他走后好长一段时间,林风才攒了些力气睁开眼睛。他盯着白呲呲的天花板,回想着上一次打架。

  

那次明明是三个人围攻他一个,被他打了,躺在地上哀嚎成一片。老师来了,他以为老师会公正处理,谁知老师厌恶地看着他:“杀人犯的孩子果然心狠手辣。”

  

他胸膛里一颗炙热的心,前所未有地变得冰凉。特别是在夏子奕来学校之后,老师不依不饶地骂他——当着夏子奕的面没有说他是杀人犯的孩子云云——夏子奕只是听着。

  

甚至还会附和两句,跟老师说回家揍他。

  

虽然最后夏子奕没有揍他,而是带他去吃了顿烧烤。两瓶啤酒下肚,夏警官说:“小子不孬啊,可以。”

  

他止不住满心泛滥的怨恨。

  

可是他一时不知道该去恨谁。

  

恨他无辜的父亲?恨刻板印象的老师?恨不维护他的所谓养父?恨那个不知所终的真正的凶手?恨那个可怜而凄惨的受害者?还是恨当年办案的警察?

  

夏子奕告诉过他,那次的专案组成员,后来几乎都在一次大型抓捕行动中牺牲了。

  

他只能用这一次遭到围殴时沉默的顺从来发出某种呐喊。显然,夏子奕没有听到,只以为他懦弱无能。

  

他再次厌倦地闭上眼睛。打点滴的右手冰凉一片,血管冻得生疼。他想起以前爸爸在时,陪他打针时捂着他的眼睛,还焐着他的手。

  

他现在已经不记得温暖的感觉了。

  

门外,夏子奕蹲在地上叼着根没点的烟。他抓抓头发,懊悔自己刚才太凶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两颗大白兔,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打算推门进去。

  

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小徒弟紧张兮兮地说:“师父,完蛋了,咱们派出所前面那条大街上发生抢劫案!”

  

夏子奕推门的手收回来了。“那就别磨蹭了,赶紧走吧!”

  

最后那两颗糖被他用来安慰两个被吓到的小女孩。他回到医院时已经夜深,医生说林风肋骨有一处骨裂。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看他,发现桌子上的饭没有动过,小孩皱着眉头缩在被子里,手上滚针了,鼓出一个包。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给他盖了条厚点的被子,摆正了他的上身,免得压到伤处。

  

“抱歉。”

  

(六)

  

从中考考场出来,林风知道自己考得很好。

  

他买了两束花和一包零食。一束是向日葵,另一束是白玫瑰。他没有跟任何人说,独自登上回县里的大巴车。

  

林宏图的衣冠冢在一个很高的山头。林风爬上去,发现那块简陋的木质墓碑上泼满了油漆,划满了刻痕,有一角已经不见了。林风苦笑了几声,用手刨开一棵大树脚下的土,把墓碑放进去埋严实了。他在对着树干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做完这些,他又去另一个山头看了母亲,留下了白玫瑰。

  

收拾好情绪,林风到一条小溪里洗干净手,挺胸抬头地去敲开了老师的门。

  

他把向日葵送给了李婷。她的丈夫见了林风,笑着招呼道:“这不是小风吗!你这小小年纪的来看我们带什么东西啊,快来吃饭!”

  

李婷还是那样温柔。她摸摸他的头发,“你考得怎么样啊?”“考上最好的高中不成问题。”他骄傲地说。

  

这是这几年他露出的唯一一点少年气。

  

李婷的女儿朵朵眨巴着眼睛看着林风,问他要糖吃。他从袋子里拿出一盒糖,是很不好买的进口水果糖。

  

朵朵尝了一颗,弯着大眼睛说:“好好吃诶哥哥!”

  

她拿出两颗大白兔奶糖放在他手里。“我跟你换!”

  

林风看着她笑得温柔。他收下了糖,却没有吃,而是放进了口袋里。

  

“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吃完饭,李婷和林风坐在沙发上聊天。女老师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笑容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婉。

  

林风摇摇头。“倒也没有,您放心。”

  

“不过夏警官对你挺好的。前面他还来问我你喜欢吃什么,在这儿有没有什么好朋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你不开心。”李婷剥开一个橘子给他。“你的心思不可能不重,但我觉得,有事儿能说的尽量说吧,憋在心里不好。”

  

他闻言哂笑一声。“没想到夏警官还会在意我开不开心啊。”

  

李婷惊异于他的称呼,还有他奇怪的态度。“这么些年了,怎么都不叫一声夏叔?还有啊,你这话什么意思?平时他对你不好?”

  

严厉的斥责、极高的要求和苛刻的标准、不肯让他知道自己的事、忙到没时间和他坐下来聊哪怕十分钟……

  

林风不知道怎么说。不能说不好,夏子奕给他的零花钱和生活费都很多,也很关心他的学习和生活。但是那些与爸爸全然不同的冷待和忽视……

  

“没有,挺好的。”林风眉眼低垂。

  

(七)

  

夏子奕找到林风的时候,出乎自己的意料,他没有暴跳如雷。

  

因为他好多年都没在林风的脸上看到那么阳光灿烂的笑容了。

  

他去商铺里用固话通知所里不用找了。“人在县城呢。所长,我请两天假行吗?”

  

所长答应得挺爽快。“行。你看着那孩子点,免得惹事。这犯罪分子的孩子啊……”

  

夏子奕心里一拧。他争辩道:“就算是犯罪分子的孩子,又怎么了?他们就一定会像父母一样做出违法犯罪的事情吗?更何况小风的爸爸不是犯罪分子!”“夏子奕!”所长很生气,“这件事盖棺定论了那么多年,你少在这发表不一致的言论!差不多得了!”

  

他挂了电话,在商店里买了点零食饮料,坐在一家小饭店里点了碗面,等那群街头疯跑的少年玩完。

  

林风眼尖地看到了他。他远远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变成了平淡漠然的表情。少年过马路进来饭店,在他身边站着。

  

“对不起,没有通知您就擅自来了。”林风的声音很硬。

  

夏子奕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堵。“没事,不怪你。考完试放松放松吧,这点零食拿去给你朋友们一起吃吧,啊,拿过去吧。”他拎起袋子往少年手里塞。

  

林风下意识推拒,脱口道:“不用了夏警官。”

袋子重重摔在地上。里面玻璃瓶子装的黄桃罐头碎开,黏糊糊的汁水淌了出来。

  

周围的食客都吓了一跳。夏子奕道了歉,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咬着牙问林风:“你到底为什么不要我的东西?”

  

林风低头捡碎片。他的动作很小心,但还是被一块碎玻璃扎进了手里。他蜷起手指免得被发现,一语不发。

  

这些年他确实不愿意要夏子奕的东西。所有生存需要之外的礼物和优待几乎都被他拒绝了,衣服一色的半旧不新,有的已经洗得发白,他还是在穿。夏子奕没办法,只能偶尔给他买两件衣服塞进衣柜,顺便扔掉彻底穿不了的旧东西。

  

他是觉得,他要得越少,将来需要还给夏子奕的恩情大概也就能少点儿。

  

林风从袋子里取出一包奶糖,其他东西都放了回去。“您破费了。”他低声说。

  

夏子奕彼时在拿纸巾擦地板。听到这话,他心里那口气越来越不上不下,难受得要命。

  

(八)

  

全市最好的高中里,教师、学生乃至校园环境都比那所普通初中好得多。林风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学习,不必遭受莫名其妙的针对和侮辱。大家都知道他的养父年轻轻的,是个警察,多的也不了解了。

  

林风的成绩一直很好,分科之后稳占理科年级前三名。老师说,他的成绩只要好好保持,将来上北京的好大学不成问题。

  

他的生活就这样平淡无奇地持续下去。

  

这些年,他询问夏子奕林宏图的案子的频率越来越低。他知道希望渺茫,也不愿意再给这位所谓养父添麻烦了。

  

他申请了住校,给夏子奕的解释是这样节省上下学的时间,能多睡会儿多学会儿。那天他们在外面吃馄饨,他怕夏子奕不同意,低着头补充道:“不用您出钱。我给低年级的学弟补课很久了,赚的钱够我支付住宿费。”

  

当时夏子奕脸上淡淡的笑全部消失了。“你这个年纪学习最重要,当什么家教?多长时间了?你缺钱吗?为什么不问我要?”

  

他解释说:“不想给您多添负担。”

  

他当家教两年多,赚的钱他初中时交了自己的学杂费,夏子奕给的钱他基本上都存了起来。上了高中,他赚的钱则用来支付学费,盈余还足够付住宿费用。

  

他和盘托出,没想到夏子奕更加生气了。那时夏子奕大拇指在额头上顶得发白,压着火气问:“我是亏待你了还是怎么的?你干嘛啊这是?”

  

“您领养我本来是个任务,没必要再为我破费了,我怕我将来还不上。”林风说。

  

夏子奕大概是大脑宕机了,嘴唇抖了半天,没抖出句话来。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你愿意住就住,我给你出钱。家教要是浪费学习时间你就别干了,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下次考试不要让我看到你成绩下滑。”

  

随后夏子奕起身就走,留了半碗没吃完的馄饨。林风不想浪费食物,顺手捞过来解决了。

他边喝汤边想起十三岁那年无意间听到的夏子奕和他爸妈通电话时说的。

  

“领养他?那就是我们单位一任务。没孩子的就我一个,老同志都没能力养了,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呀。”

  

“那不是没碰上合适的喜欢的人嘛。要是能遇见一个好姑娘,我立马追她尽快结婚!”

  

“那是那是,不是自己的种当然不一样。我肯定得让您二老抱上亲孙子!”

  

那天是夏子奕的生日。林风攒了很久零花钱给他买了礼物,还打算从那之后改口喊他父亲。然而他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外人、是个永远的累赘。

  

林风的叛逆期不是从十三岁开始的,是从夏子奕那番话之后开始的。

  

他决定了,要一辈子喊他的养父“夏警官”。毕竟人家都说了,自己不算他的孩子啊。

  

之后,初中一年高中三年的家长会都是他自己去的。老师问及,他就说养父工作忙。

  

他再也没吃过大白兔奶糖。

  

(九)

  

夏子奕知道自己对不起林风。

  

他记得林风十六岁那年秋天,自己在执行任务时受了伤。他在病床上昏昏沉沉睡过去,醒来就看见一张绷得很紧的小脸。

  

“小风?你怎么在这?”他单手撑着胳膊起身起了一半,床就被摇到了合适的位置。“您又怎么在这呢?”林风难得怼他一句。

  

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我没事。你这还请假跑出来一趟,不值当。”

  

“您开心可以不用嘴硬。”林风拿起床头柜上的粥,那儿还放着一小碗罐头黄桃。“您右手伤了,我喂您吧,这样方便点。”

  

吃完饭,护士来给他打吊针。他还没问,林风就解释道:“您的伤口泡了脏水有点发炎,还有点低烧,这是消炎药。”

  

扎针的手底下被塞进一个热水袋,手背上也盖了一角围巾。护士笑眯眯地看着林风,说小朋友心好细呀。林风笑笑,说,我小时候输液爸爸给捂手,后来一个人扎针,血管都冻疼了。说,舍不得夏警官受这种罪。

  

夏子奕靠在床上,怅然若失。那次被他丢在医院的小孩紧皱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像白磷一样,黏在他心房上燃烧着灼热的火焰。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职。当年领养林风是他一时恻隐和年少轻狂,事实是他并没有做一个父亲的能力。每次他受伤生病林风都有手段找见他照顾他,而他却被林风瞒得死死的,一次又一次。

  

比如现在。夏子奕他们所里参与解救了大型绑架案中的人质,陪伤者来医院时,他看见了独自坐在冰凉的铁椅子上输液的林风。

  

“小风?”他轻轻抚上林风的额头。林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眼眶里泅着水汽,看起来十分虚弱。“您怎么在这里……”

  

夏子奕起身跟同事说了一声,找护士问了林风的情况。“他爸爸?”护士长端详着这位过于年轻的父亲,神色狐疑,“这孩子急性肠胃炎,前面上吐下泻的,挺严重的。他是同学老师给送到这儿的。没有空床位了,只能让他坐那。他把老师同学都赶回去了,问他父母,他迷迷糊糊地说他是孤儿。”

  

“抱歉,这两天惹他生气了,不认我了。”夏子奕生硬地遮掩着,“谢谢您。这会儿他能吃东西或者喝水吗?”“当然可以,吃点温热好消化的。我说你们做家长的负点责吧,不能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医院吧?”护士长不满地皱着眉头。

  

他点头哈腰地听了嘱咐。林风身上裹着护士给找的小毯子,他看着觉得不够,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孩子肩膀上,又用口袋里插着的玻璃杯接了杯热水,挨着林风蜷缩的左手放着。

林风勉强地扯了扯唇角。“谢谢您。”

  

“是我不好,让你连生病都不告诉我。”夏子奕叹着气,手掌落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杯子拿着暖暖手。我下去给你买碗粥,等输完液咱们就回家。”

  

他刚迈出一步,忽然感觉衣角的牵扯。他回头看,林风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一点微弱的希冀:“夏警官,我爸的案子……还有沉冤昭雪的机会吗?”

  

“……对不起。”夏子奕蹲下去看着少年憔悴的眼睛。林风说:“不怪你。夏警官,这件事怎么能怪你呢。”

  

话音刚落,少年脱力地往椅子下滑。他张开双臂,浑身滚烫的少年就陷进了他怀里。

  

一声几乎破碎的“父亲”落在他耳中,恍若惊雷炸响。

  

“哎,在呢。乖。”夏子奕抱住林风哽咽道。

  

(十)

  

十八岁的夏天,许多同学都在毕业旅行,在表白或者和同学疯玩最后一趟。

  

林风重拾旧业,给高一的学弟当家教。

  

夏子奕的爸妈因为他这些年不结婚生子跟他闹了太多回。这次,他听见两位老人的怒吼:“你供个杀人犯的坏种上了高中还不够,还要供他上大学吗?”

  

林风没有听下去。他也觉得夏子奕做得够多了,他不好意思再多要什么了。

  

一暑假的家教应该是够一学年的学费了。他已经想好,要去读师范。考教师编制需要政审,他审不过的,不如去课外机构授课,还能开网课,闲暇时还能去偏远地区支教……

  

他还有光明的未来。

  

林风在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拉住了高兴地准备摆升学宴的夏子奕,商量他自己勤工俭学支付自己的学杂费的事情。

  

夏子奕又很生气。“你觉得我养不起你还是怎么着?你这是干什么呢?我这点工资多是不多,让你上个大学还是没问题的!”

  

“不是,夏警官。我是觉得您不必为我付出这么多。我耽误了您这些年,现在成年了,怎么好意思接着拖累您呢。”林风低着头,瘦而单薄的身材在精壮高大的夏子奕面前显得格外可怜。

  

夏子奕头疼得要命,“你别闹。收养你是我的选择,我应该担负相应责任。不是你耽误我,是我真的没心思谈恋爱找老婆!”

  

林风很固执,说:“我成年了,我可以为我自己负责了。这些年您辛苦——”“闭嘴!”夏子奕勃然大怒,“好了你别再说了。让你一个学生娃娃出去打工,我老脸别要了!”

  

林风的笑容十分苦涩,睫毛掩住的双眸里是藏不住的哀伤和悲凉。“我只是您的一个任务而已,您可以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你从哪儿听到你是我的任务的?哪个单位布置这种任务啊?”夏子奕把桌子捶得邦邦响,一个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林风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十三岁那年,七月五号,您和您父母通电话时说的。”

  

夏子奕被堵得快吐血。“不是,我糊弄我爸妈的话你也当真?你怎么不问问我?”“您再想想我有没有问您!”林风吼道,“我问了,您板着脸说小孩子家家偷听不是好习惯!”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

  

林风的脊背一直站得挺拔,夏子奕的暴怒之下,他倒像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的树。“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夏警官,如果当年您把我送到孤儿院,我过得不会比现在差多少。”

  

他扭头扎进自己的房间,从床头柜子的最深处翻出来一个纸包,双手递给夏子奕。夏子奕铁青着脸打开一看——那基本上是他给林风的所有学杂费和生活费。

  

“小时候挣不了钱,后来打工和做家教就把用掉的补上了一些。”林风说。“我以后大学上完有了正式的工作,可以还您更多。当然,不能还完就完,我会履行赡养您的义务,报偿您对我的恩情。”

  

三十六岁的夏警官正值壮年,没有一根白头发,可就在刚才的一瞬间,林风感到那张刚毅的脸似乎老了二十岁。

  

半晌,他听见一声:“对不起,是我失职。这些钱你务必拿去用,房价年年涨,早点买个房挺好的。是我……不会当爸,也没当成一个惩恶扬善的好警察。”

  

夕日欲颓。“我出去一趟。给你买了那什么肯德基,在厨房里放着呢,别放凉了。”

  

装炸鸡的油乎乎的纸袋旁边是一包奶糖。

  

(十一)

  

寒来暑往。

  

(十二)

  

林风模糊地听见一些声音,似乎是医护人员再向他的陪床者嘱咐什么。是李老师赶来照顾他了吗?真是麻烦她了啊。

  

他的意识只清晰了这么一小会儿,很快再次陷入深深的沉沦。

  

醒来时他不知今夕何夕,眯着眼睛努力适应病房里的强光。

  

“有哪不舒服吗?”身侧人问。他迟缓地偏过头去看,入目的是夏子奕胡子拉碴的一张脸。

  

“夏警官。”林风嗓音沙哑,“麻烦您了。”

  

夏子奕的脸色很臭。“毕业了回来江城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爸妈找你麻烦为什么不说?生病了为什么不找我?”

  

“太麻烦了……”林风垂着视线。几秒钟之后,他的下巴被人抬起,撞进那双坚韧幽深的眼睛里面。“不麻烦。没有一个爸爸会觉得自己孩子生病是麻烦。”夏子奕沉声说。

  

林风望着他,眼角抹红。夏子奕没再多说什么,扶他靠在床头的软枕上。他被迫喝下热水、吞掉煮得烂糊的面条,又被塞进满嘴的药片。医生来看过,数落他不知轻重,说肺炎是会死人的。夏子奕等于替他挨骂,一叠声地说是他的错。

  

西药化在舌尖比中药汤子还苦得难忍,喝水都压不下去。林风皱着脸,嘴里忽然被塞进一小颗硬硬的东西。

  

是四分之一块大白兔奶糖。

  

“给你掰了一小点。大夫不让吃太多甜的,说是生痰还是啥,我也不懂。甜甜嘴行了。”夏子奕抹了两把有点长的头发。林风含着糖,舌头搅着那一点甜味滚过整个口腔。

  

夏子奕笑他:“跟小时候一样没出息。”

  

林风心里软颤颤的,有点胀,有点酸,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什么滋味。

  

夏子奕又说:“我能这么说吗,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您这话要是十年前说,我肯定特开心。”林风扯动嘴角,“您现在说……”

  

其实他还是挺开心的。

  

这是林风工作的第一年。前两天,夏子奕的爸妈瞒着夏子奕找了林风。说来有趣,夏子奕都不知道林风毕业后回了江城做课外机构的老师,他爸妈却能找着。

  

他们说,是林风毁了夏子奕。

  

小林老师推了推眼镜,淡然一笑。“当年收养我是夏警官的选择。这些年他在我身上的花费我基本已经悉数奉还,我也从未影响夏警官的人生选择。不知两位这句‘毁了’从何而来?”

  

“要不是你,他哪会为你那个杀人犯爸想着翻案,这么多年得罪领导得罪同事,本来要升官都不行了!”夏妈妈用尽了最刻薄的语言,“我看你就是个丧门星!克死了爹妈,还想来这克我儿子!”

  

“随您怎么说。”林风一派从容淡定,手指却死死捏着裤脚。

  

恶毒百倍的话他也听过,内心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可惜了他送给两位老人的礼物,终究没换来半分改观。

  

林风结账离开饭店,在江城的高楼大厦间漫无目的地穿行。他伸开手指,有风滑过指缝。他忽然想起爸爸给他这个名字的本意:

  

像风一样自由。

  

他在冷风冷雨里走了一整天。

  

当晚回到出租屋里他就有些发烧。他随便吞了点药就睡了,并不在意。三天过去,他强撑着上完了最后一节周末的课,晕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就这样和养父重逢了。

  

夏子奕叹了口气,伸手捂住林风扎着针的手背。他的手掌里有疤,剐蹭着青年光洁的手,有些痒。

  

青年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

  

“父亲。”

  

夏子奕用大拇指蹭了蹭他的手腕。

  

“我在。”


“以后回家住吧。”

    

(十三)

  

夏子奕在所里负责刑侦口子,这次他们所和刑警队合作抓捕了一个强奸惯犯。

  

夏子奕四十五岁,头一次在审讯室里失态。

  

那个人承认的第一桩犯罪案件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所谓“教师奸杀女学生案”。

  

他被判了死刑。

  

林宏图的案子启动再审程序。

  

宣判无罪。

  

林风得到了二百多万的国家赔偿。

  

夏子奕因为十八年如一日的坚持使得这个案子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荣立个人一等功。

  

当年的有关人员受到牵连追查。

  

夏子奕在烧烤店和几个老哥们喝高了,砸碎了几个啤酒瓶,涕泪横流,语不成句。

  

李婷和小胖他们喜极而泣,帮着把林宏图的墓碑搬到林风妈妈的坟旁边——只有墓碑,林老师的骨灰早就葬在爱妻身边。

  

林宏图过往的学生去祭拜他,一束束鲜花放在他坟前,大家都在流泪感叹沉冤昭雪。

  

林风初中的同学和老师给他寄了道歉信,水痕沾满了信封和信纸。

  

只有林风没有落一滴泪。他将国家赔偿一分不剩地捐赠给了希望工程,在媒体面前平静而机械地说出冠冕堂皇的话。

  

那天夏子奕搂着他,虎背熊腰的汉子红了眼眶,摸着他的头发不知说什么。他静静地任由养父动作,听他泣血的剖白。

  

林风听见夏子奕坦诚了这些年为他做的桩桩件件。他浅浅地笑着,说:“那您说,咱们冤不冤枉啊。”

  

一个付出没回馈,一个缺爱十几年。

  

真冤枉啊。

  

电视机嘈杂的声音一直响着,掩去了夏警官偶尔憋不住的泣音。

  

林风蓦然听见有个记者说:

  

“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那个瞬间,林风的胃里像被捣烂了一样爆发出一阵剧痛。他抑制不住地侧过身子,一下下无声地干呕。

  

夏子奕抽了纸巾擦掉他额头上细密的冷汗。随后他抬起头,艰难地道:“父亲,您把电视关了,把电视关了!”

  

“我关。”夏子奕牵住青年冰凉的手。“你不要再想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了,啊。”

  

林风泪眼朦胧地点点头。

  

夏子奕塞给他一颗剥开的糖。

  

“你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 

  

【END】 

  

  

讨论了好沉重的话题。。。

  

彩蛋是林风的爸爸妈妈都在的,温馨的生活片段。


快开学了,不出意外的话这是这段时间最后一篇文了,依然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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