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漓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父子】藕花香

@霹雳大夸擦 你的点梗哦~

误会但没完全误会(bushi)

总之很甜很甜!!



  

  

(一)


谢宁归家又是深夜。


他扒着门框狠狠咳了一会儿,身子卸力往一边倒去。陈大见状赶紧扶住他,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皱得很紧。


“少爷,您快吃点儿饭早些休息吧。您这身子熬不住的。”陈大说道,“您说您这三步一咳两步一喘的,来回折腾啥呢?”


谢宁不计较他的话,但也没有搭理。他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忽然眼含希冀地问:“这些是父亲给我留的吗?”


“不是,是张叔悄悄给端来的。”陈大为难地挠挠头,“老爷早早睡了。”


谢宁放下筷子。他的手指无力地蜷缩在衣袖中,满心无边的苦涩。


父亲已经不愿意管他了。


这是他应得的。他曾错过父亲为他精心准备的生辰宴,也曾慌乱中遗失父亲赠予他的玉佩,还曾在父亲有恙时离家远去……


可他想起幼年时伏在父亲膝头读书时父亲温暖的大手和赞赏的目光,又念及前些日子拜见父亲时听见的冷嘲热讽。“谢公子如此忙碌,怎么还能想起有个爹呢?”


他一时觉得胸闷气短。他抓住桌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唇因喘不上气而变得发青泛紫。肺中如同有破败风箱来回拉扯,拉得皮开肉绽,扯得血肉模糊。


泪在他头昏眼胀、难以为继时溢出了眼眶。他死死拽住胸前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清瘦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陈大似乎抱起了他,焦急地喊着什么。可他听不见了。


他在一片虚幻的重影里看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手执远郊湖中可以采到的荷花与莲蓬,花茎沾满露水与晨光。父亲不算宽阔的肩膀担着一县百姓的安宁,也是他避风的港湾。


他也看见幼年时的自己,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扑到父亲身上,抱住父亲的腿,伸着满是肉窝的小胖手去够莲蓬。


莲子的清香和莲心的清苦犹在舌尖。


谢宁终于昏睡过去。


(二)


“没吃?”谢和拧起眉毛,“他那胃是饿得的?你也不劝劝他?”


陈大紧张地道:“少爷心情不好,问我那饭是不是您留的,我说不是,他就放下筷子。然后他咳得特别厉害,到现在梦里都还咳,人又半睡半昏的,可吓人呢!”


谢和放下公文,叹了口气。“我去看看。”


谢宁的院子里一片萧瑟寂寥。谢和本要推门进屋,忽然脚步一转,走向后院。小池塘里全是败死的水草与干枯的残荷,秋风掠过,令人望而生悲。谢和压着怒火道:“明日去收拾了!看着这景色谁心情能好?”


“哎,哎,是。”陈大忙不迭地应道。


谢和走到门口。里面传来有气无力的说话声:“小荷,去理一理我的行囊。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谢和忍不住踹开了门。“逆子!你要去何处?岂不闻圣人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要作甚啊!”


“父亲恕罪。”谢宁挣扎下床,跪在父亲脚下磕头,连头都不抬。“恕不孝子不能告知……”


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嘴,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从指缝里溢出。摇摇晃晃的身子跪不稳,气息更是急促艰难似乎要断了去。


谢和憋着火无处发,抬手摔了一只茶盏。碎片原本离谢宁很远,但他膝行几步跪在上面,满眼绝望的泪。“不孝子谢宁,顿首。”


才缓过神的谢和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他一个头磕在碎瓷片上,眉心鲜血直流。他瞳孔一缩,大步上前抱起谢宁,并不轻柔地将他扔在床上。“你做什么!”


“以痛赎罪。谢宁知道如此赎不清罪孽,只待将来时机合适时与父亲请死。”谢宁低眉顺目地道,“求父亲明日允我。”


谢和一口气堵在胸口,气得眼前发黑。“好,好,很好!你去!死在外头我也不管!”


他拂袖而去。“愣着干什么!请大夫来!”


陈大连滚带爬地去了。


(三)


谢宁又一次吐得脱水险些昏过去。


赵昱把他拖回马车上,“我的谢公子哟,你这骑马受不了风坐车晕车的,出来折腾个什么劲儿啊?主君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


“我怕,若是不成,连累爹爹。”谢宁闭了闭眼,嗓音喑哑。


赵昱一阵无语。“那你不告诉他让他早做准备?”“我写了信,我走后半月,小荷会拿去给我爹。”谢宁无力地靠在马车壁上,垂着眸子低声道。


当今圣上,昏庸失智,暴虐无道。严刑峻法之下,民抬手触禁。苛捐杂税之下,民无可谋生。贪官污吏横行,欺男霸女,鱼肉乡里。谢宁自幼与父亲读圣贤书,也亲眼看到父亲用尽全力保护的百姓活得依旧艰难困苦,看到母亲被山贼掳去,为保名节跳下山崖,最后他们连尸骨都找不到。


他想,这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投靠了叛军。他聪慧过人,擅长玩弄人心,很快得到了叛军首领的赏识。他出了很多招揽人心的计策,起义一呼百应,队伍愈加壮大起来。


谢宁这半路上已经看到了太多惨状。


原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不是妄谈,“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也屡见不鲜。人们易子而食,人肉挂在街头售卖,称为“两脚羊”。许多人吃了人肉发疯,更有哀鸿遍野、饿殍满地。


他做不到视若无睹,但他决计不愿意将父亲牵扯进来。


父亲一生的志向不过守住一个小小的县城,尽己所能让百姓过得好些。他已是父亲命中的变数,他不想成为父亲的劫数。


“恕我不孝,爹爹。”他低头喃喃道。


“痴子。”赵昱摇头,起身出去了。


(四)


“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在干这掉脑袋的事情!你们不说,你们是想他孤零零地死吗!”


谢和大力将信拍在桌上,双目猩红。小荷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睛红红的。“老爷,老爷我们不知道啊!我们要是知道,我们不会让少爷出门去的啊!”


陈县的县令总被乡亲们调侃说容颜不老。可是就在前一夜,他许多青丝化作霜雪,斑驳凄惨。他徒劳地拍打桌子,恨不能冲到行军路上把孩子绑回来。


“那是要掉脑袋的啊!”谢和悲声道,“我也恨那天,恨那些横行霸道的狗官,可是我不敢啊!我怕连累我的孩子和你们,这谢府上上下下三十多口人的命啊!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啊!”


谢和的手垂在身侧。他眼角划过两行泪,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


“这么些年了,他也不说他在做什么。他要是说了,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去陪他!”谢和颓然道,“我以为他娘去了他怪我,我委屈愧疚,我不敢那么找他!他真是、真是……”


小荷抹着眼泪打着哭嗝,“少爷还交待我,要让您保重身子。说您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一点牵挂了……”


谢和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老陈,通知县丞、主薄、县尉、教谕到衙门,我也即刻就去。告诉他们安顿好家人,有场硬仗要打。”


他去儿子的院里看了一眼。这么多年,孩子和他一起过得清苦,最喜欢鲜丽衣饰的小家伙也甘愿穿素衣。


糖也稀罕,所以每到夏季,他都会给孩子煮一碗清香的莲子羹,放一点糖。就那一点点的甜味,会让孩子开心许久许久。


可是这一遭必要分别多年,谁给孩子做他喜欢的莲子羹啊?


(五)


谢宁怕血。


幸好他一个文臣,没有什么见血的场面需要他去面对。


唯有一次。那次万分凶险,他和许多人在主君帐中议事,刺客却冲到营里。


主君一把将他扯到身后,抽出长剑与他们缠斗起来。刺客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和断裂的肠脏流得满地都是。


谢宁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扭头就吐,吐完了又咳嗽起来。赵昱和主君都吓着了,试探着去拉他,被他躲过了。


他年纪小,身子也弱,人又聪明坚韧,是以在场者多有心疼他的。长辈和兄长们都在劝他,他只是摇头。


他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抓住了赵昱的衣袖,看向主君。“您快一些好不好?路上都是……好多人,好多血……我怕……”


那是后来名满天下的谢军师流露出过的唯一一点脆弱。


后来举事时谢宁被关在离旧京城不远的县城里。那里的县令悄无声息地投靠他们,是个难得安定的地方。撇下他的理由相当充分:谁敢让一个体弱还晕血的智囊公子去看那等尸山血海呢?吓坏了可就完了。


不过多久,赵昱浑身是血地敲开他的屋门。他被熏得差点背过气去,但将军脸上的笑让他舍不得分神。


“我们胜了。”


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父亲总算不会被他连累害了性命了。


他欢欢喜喜回到京城,却被筹备登基的主君强塞了一颗漆黑的药丸。刹那间狡兔死走狗烹的典故在他心头翻覆几遍,他求主君留他父亲一命。


主君嗤笑一声。“来人啊,送宁远伯下去休息!”


他依稀听见身后嘲讽的声音。“什么小蠢货。要杀你何必浪费毒药,一天不给饭吃你也就差不多了。”


(六)


谢和什么封赏都不想要,只想见他儿子。


偏偏陛下兴致很高,拉着他聊了很久。从县志的编订到民意的访查,从农桑的时节到织布的技法,总之都不是他个皇帝该关心的。


最后陛下聊得意犹未尽,终究打算做个人。大太监宣了圣旨,封他为安和侯,赐尚书令的闲职,做个安心养老的富家翁。


他十万火急地赶到宁远伯的府邸。他儿子在府门迎他,望眼欲穿的,两颊和鼻尖都冻得通红,不知在寒风里等了多久。谢和在心里悄悄埋怨了陛下一句,几步跨上台阶,话都没说,谢宁就给他跪下了,高举着一把匕首。


“求父亲赐死。”


气得他一把把这不省心的崽子抱起来揣在怀里,怒气冲冲地往里走。“大冷的天不穿披风,膝盖当年落下了伤还跪,你生怕你爹多活几年是不是!”


室内的炭盆也有气无力地燃着。谢和的头快要气炸了,厉声道:“怎么,宁远伯的俸禄不够烧炭了是不是!”


跟着他进来的老陈赶紧让儿子滚去多添几个炭盆进来。


谢宁坐在床上,摇摇欲坠地抓着谢和的袖子,要哭不哭的,好不可怜。“父亲……”“我当不得宁远伯一声爹了?”谢和瞪他。


他身子很弱,陛下那一颗大补的药也不能全补上他亏空的气血。这么闹了一遭,他早就撑不住了,却仍旧跪在床上求父亲原谅。


半晌又半晌,谢和先软了语气,将他搂进怀里遮住苍白的脸。“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这幅表情叫人看去可要笑话的。”


他立时哭出了声。“爹爹……爹爹……这些年我好害怕啊……怕您受我牵连没命,怕您再也不想要我了……爹爹……”


许是哭得太过厉害,他一时又开始咳嗽。谢和抚着他的脊背,摸到嶙峋的骨头,心疼得泪涟涟。“乖宁儿,不哭了,不哭了啊。陛下给你寻了大夫,还在偏房等着呢,请他进来给你看看身子。不哭了啊,爹爹在呢。”


谢宁侧身躺在父亲膝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谢和见状也不劝了,只拿着帕子给他擦眼泪,握住他冰凉的手。


那一晚上谢宁烧得人事不省,单知道揪着谢和的衣裳一个劲儿地哭。谢和知道他心里攒了太多东西,一次哭出来倒也好,也舍不得叫醒他让他止住泪。


这样的后果就是谢宁翌日眼睛肿得睁不开,以为自己瞎了,又要哭。谢和无奈地捏住儿子的脸,“快不哭了祖宗,再哭眼睛受不了。给你热敷,不久就好了。”


谢宁堪堪收回泪水,迷迷糊糊地蜷缩在父亲腿上,裹着被子轻轻咳嗽。


谢和哄道:“你再睡一会儿吧。”


“那醒了要吃莲子羹。”谢宁小声说。


谢和宠溺道:“好。”


(七)


又是一年盛夏。


谢宁和赵昱在宫中的太液池里泛舟采莲。李缙彼时在吃妻子剥给他的鲜莲子,两儿一女膝下团坐,享尽天伦之乐。闻内侍来报,他慢条斯理地道:“让他们折。宁远伯呢,一枝一条政令;武威伯呢,一枝一场胜仗。朕不跟他们收钱。”


皇后莞尔一笑。“两位臣工定觉得不如收钱呢。”


几十年乱世之后,民不聊生,土地荒置。这些年一条条政令颁布,减税免税、均田限租、鼓励农桑、与民休息,已经颇有成效。国库渐渐丰盈起来,朝中大臣的俸禄也都涨了点儿——但还是不多。


李缙道:“得了吧。他们那抠抠搜搜的劲儿,又要给朕摆脸子。那姓赵的,也学文人那套什么直言极谏,气不死我!”


“爹爹不许说死了活了的话!”小公主跑来,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娘亲说了,这样的话说了要打嘴的!”


李缙无语凝噎。须臾,内侍又来报,说两位重臣的船翻了。


“让尚书令把他便宜儿子和儿胥都给朕弄回去!”李缙咆哮道。


谢和接到湿淋淋的儿子时,有瞬间的不想认。“多大的人了,坐个船还要翻?”


“父亲恕罪。”赵昱才不害臊,脱了上衣拿在手里拧着,摘下的荷花与莲蓬在他脚边堆成了小山。“是我要和他玩闹,这才……”


谢和实在是管不动了。“谢宁,你膝盖疼了不要找我。还有赵昱,身上哪处旧伤不合适了也别给我喊痛!”


谢宁手握一枝荷花,花的另一端递在赵昱手里。他的衣角翻卷着清淡的荷香,濡湿的发丝浓黑如青云。


“爹爹,我知道错啦!”

  

【END】

  

巨温柔的一个故事!!!感谢点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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